当丽塔看到这只鸟儿的时候，它正被困在引力网里，奄奄一息。
丽塔并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归向何处。这只鸟儿就像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倒霉蛋，一头扎进了它不该踏入的网罗之中，如果不是遇到了丽塔这位“好心的女仆”，大约早已在与引力网的战斗之中力竭而亡。
但落入尖刺丛生的蔷薇花丛，却也未必就是一件幸运的事。
丽塔.洛丝薇瑟并不是一个喜欢鸟类的幼稚女子，也不是一个会为了拯救渺小生命而付出自己宝贵时间的庸碌之人。鲜血干涸的色泽是她为世界留下最多的痕迹，而阿芙洛狄忒如雪的锋刃上流逝的生命也许比这只愚蠢鸟类一生所见过的还要多的多。
这只可怜而又无知的小生灵并不知道它已经在被一分为二丢进残骸弃毁区的命运路口走过一个来回，它只是出于天生的蠢萌和确实屈服于引力网物理威力之下的乖巧，朝着这个女人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
于是丽塔笑了。
仅限这个早晨，这只幸运的蠢鸟不但免于一死，还被破例允许站在她的肩头——虽然它根本不会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殊荣。
也因此，当男人睁开双眼的时候，窗外正传来往常绝不会听到的清脆鸟鸣声。
他皱了皱眉，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探出身子，对窗外那个看似一本正经的侍立着，实则正在逗弄肩头那只小鸟的女仆冷淡的呵斥了一声。
“丽塔，安静些。”
女仆眨了眨她漂亮的玫红色眼睛，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我很抱歉，主教大人。但是这只鸟儿不知道为什么会飞到这里来，我会立刻赶走它的。”
“不要闹了，我很忙。”他言简意赅的说完，关上了窗。
“别叫啰。”
目送着那个神情疲倦的男人关上窗子，她歪了歪头，轻轻捏了捏肩头笨鸟的短喙：“不然我就真的要赶走你了。”
笨鸟不满的扑闪了几下翅膀。
“真是一个糟糕的梦啊……”
他瘫坐回椅子上。
厚厚的窗帘隔断了房间与外界的联系，只有在这个没有旁人存在的空间中，他才能允许自己表现的落魄一些。
“该死，又没有梦到她吗……”
这个男人对人类早已失去兴趣了。
本该如此的。
但是每当他的注意力从未来的虚影上稍作偏移，那个来自过去的身影却还是会占据他的大脑，冻结他的思考。
她曾经是唯一一个理解他，信任他，支持他的人。
但在幻觉中她却一遍又一遍的诘问他，质疑他，反对他，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幼稚，那么不纯，那么狂妄，像是一个追逐着火炬的光明，却失手将火炬掉入深渊的孩子。他心痛的像是缺了一块，却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反对。
在幻觉中的她依然那么纯洁，美丽而又清晰。可是真正沉入梦中却又再也找不到那个身影。他只能像从前那样，抱膝蹲在那间破旧监牢干硬阴冷的贫瘠记忆里，将每一个他还能回忆起来的音节反复咀嚼，做为踟蹰数百年虚无的褒奖。
他曾天真的以为他可以做到的，他以为他能够在失去她之后凭借着与她共度的那些记忆坚持下去，击溃那些重重壁垒，直至终有一日，她不再需要纠正他，他也不需要再靠早已风化的残想作为唯一的慰藉。
但他或许真的错了，他并不是一个如他所坚信那般坚强的人，一个如他所期望那般勇敢的人——他明白啊，他很清楚，失去的烈痛其实并不难熬，但回忆带来的可怕刺痒却会在岁月中慢慢积累，从一蹙眉，终至无以背负之重。
时间，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
“琥珀。”
他轻轻唤了一声。短暂的静默后，昏暗的房间中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回应声。
“我在听，主教大人。”
“德丽……不，没什么，赤鸢仙人有什么消息吗？”
他问道。
“符华女士依然处于静默状态，第二律者因子的活动情况尽在掌握之中，随时可以开始行动，德莉莎大人依然在极东支部圣芙蕾雅学院，承担自己的学院长职责，主教大人。”琥珀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但是她的回答还是很贴心的。
只是这个有着绿色眸子的男人却似乎并不受用。
“不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以外的内容。”
他冷淡的说。
“对不起，主教大人。”
“丽塔今天都做了什么？”
“除了早上在空港的引力网中捡到一只普通鸟类以外，一直在普通的工作，主教大人。”
“哦？”
他挑了挑眉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不打开窗帘，却在墙壁上按了一下。一张淡蓝色的光屏刷的一下在他的面前展开，光屏上显示出的却正是窗外的景象。
“真是无聊的女人啊。”看着静静侍立在外，一手轻轻捏着肩上那只小鸟鸟喙的丽塔，他低低叹了口气：“既然喜欢的话，应该更勇敢的说出来啊。”
这句话他说的极轻，却不知道是说给暗处的琥珀听，还是说给自己。
琥珀也非常聪明的选择了保持沉默，房间中的空气一时都仿佛沉默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的凝视了一会儿屏幕，看着那只笨鸟扑楞着翅膀，许久，才索然无味的挪开视线。
“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他轻声说。
停顿了一下，他关掉了屏幕，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然后伸了个懒腰，接着一把拉开窗帘，让窗外的阳光倾泻在自己身上。
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他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他那招牌般的贵族式微笑。
“好了，总不能看着一个生命凋零在我的眼前而无动于衷。琥珀，去准备鸟笼。”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自信而又温柔起来。
“让我们来拯救这个不幸的生灵吧。”
丽塔从来没有养过小动物。作为一名合格的女仆，她的一切都是为主人而生，宠物这样的东西如果不能为工作提供帮助，按照常理，是不会进入她的生活的。
但是这只意外闯入她工作中的鸟类现在将这个常理粉碎了。
“真可爱，你这家伙，是天生这么笨的吗？”
她低低的自言自语着，有些好笑，又有些惊讶的看着在自己肩上扑打着翅膀，却完全飞不起来的鸟儿。
她伸手去拨弄鸟儿的羽翼，却被不知好歹的笨鸟用短小的喙在手上啄了一下缩了回去。
凡俗的小鸟毫无破坏力的啄击并不可能对肉身足以与钢铁抗衡的丽塔造成任何伤害，丽塔并没有着恼，但是看着这家伙成功反击后一副洋洋得意的蠢样，她不禁又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飞都飞不起来，还在得意些什么啊？”她轻声说着，又一次伸出手，打算捉住这个不安分的家伙。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我并不介意你养一只无害的小鸟，但希望你至少不要把它带到这里来。”
这个声音温和而富磁性，丽塔的手却像是触电一样的再次缩了回去。
“我很抱歉，主教大人。”她迅速地抬手把肩头的鸟儿抓了下来，然后深深的向着来人行了一礼。
“不要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着美丽绿色眼眸的主教温和的笑着，向着身后挥了挥手。之前隐身于暗处的修女琥珀恭谨的低着头，捧着一个华丽的鸟笼走上前来。
“我只是在说，或许对于普通的鸟类来说，这个空港的高度未免太高了一些。更不要说是被引力网捕捉，挤压出体内存氧的个体了。”
他优雅的伸出手：“所以，可以跟我一起来吗？或许你的宠物需要一些小小的帮助，你认为呢？”
女仆先是略微愕然，旋即露出微笑。
“谨遵主教大人的吩咐。”
赫尔海姆实验室，人类研究神明的第一战场。
金发碧眼的主教穿梭在实验台之间，动作稳固精密如同机械。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每一步都稳定的像是踏在标尺上，气度却悠然如漫步闲庭。
丽塔抱着鸟笼侍立在侧，笼中，笨鸟滴溜溜的转动的它的小眼睛，无辜地看着这一切，不时发出几声好奇的鸣叫。
鸟笼中的循环装置一直在工作，此时，渐渐从缺氧中缓和过来的鸟儿似乎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开始不安分的蹦跶起来。
“嘘。”
丽塔轻轻拍了拍鸟笼，以免笨鸟的动静太大妨碍到主教大人。
鸟儿却毫无命悬一线的自觉，丽塔轻拍之后，它反而蹦跶的更欢了。
丽塔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束手无策。好在很快，主教大人的试管表演就结束了。
“看来你们相处的还不错。”
主教大人端着一个小药瓶和一套静脉注射装置走了过来。
“丽塔，按住它，别让它乱动。”
丽塔点了点头，打开笼门，探手把不安分的鸟儿抓了出来，然后按住它的双翼，把它轻轻按在了实验台上，接着换出一只手抓住了它的后颈，将它固定了起来。
鸟儿奋力的挣扎了起来。
在研究神明的实验台上做出来的药品，天命的主教亲自屈尊动手，如此的殊荣，它却一点也不领情。
可惜丽塔纤秀的手却也不是它可以撼动的，虽然它拼了命的试图扇动翅膀扭动身体，但是在丽塔如同铁箍般的掌握中，它却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很好。”主教满意的点了点头，执起注射装置，将针头从鸟的侧颈轻轻扎了进去。
丽塔感觉到手中的小家伙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主教轻弹了一下尾指，咔吧一声轻响，注射针口末端的器械上弹开一个金属簧片，固定在了鸟儿的勃颈上。
他示意丽塔放开手。
重获自由的鸟儿拍了拍翅膀，却没有飞起就停了下来。它歪了歪头啄了啄自己的羽翼，然后安静的趴了下去。被固定起来的针口牢牢的附在它的侧颈上，稳固的像是和它连为了一体。
丽塔轻轻用手指捅了它一下，纹丝不动。
“营养液，一点点强化剂和镇静剂。”主教把药瓶递给丽塔：“放回笼子，注射完毕就可以放它飞走了——如果你并不打算留着它的话。”
丽塔将终于安静下来的鸟儿放回笼中，然后把药水瓶挂在了笼子顶部。做完这一切，她捧起笼子，却没有立刻离开。
“主教大人？”
“哦？”
“为什么？”
“为什么会救一只鸟？”
丽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的望着这个一直挂着虚伪笑容的主教，等着他回答。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半晌，他轻笑了一声。
“拯救？我对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果非要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因为我做得到，所以当我想做的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吧？”
丽塔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相信了这些话。她微微鞠躬，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叫住了。
“等等，比安卡还好吗？”
“幽兰黛尔队长已经前往极东支部，为您接下来的计划做好准备了。”丽塔答道。
“她真是个努力的孩子呢。”
“您是指新西兰的战斗吗？”
“不。”他笑了笑。
“我是指她选择自己前往极东支部，而不是派你去。”
丽塔轻轻咬了咬嘴唇。
“没关系，这样也很好。我很欣赏她的决定——毕竟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队长的话……确实会比我做的更好。”
“是吗？”
他走到丽塔面前，俯下身子。
耀眼的金发闪烁着柔和的光辉，翡翠般的瞳孔深邃的像是能吸入人的灵魂：“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是的。”丽塔和他对视了两秒，移开了视线。
他后退一步，愉快的大笑起来。
“不要害怕，只是明明你的天赋更高，为什么会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呢？”
丽塔犹豫了一下。
“主教大人，您说过，天赋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辞。”
她低下头，语气却变得不卑不亢起来。
“是啊。”像是察觉到对方的变化，他收敛起了笑声。
“没错，天赋只是成功的人为了谦虚的掩饰自己的努力，而寻找到的蹩脚理由而已……”他喃喃自语着，背转身去：“只是个谎言啊。”
“您不相信天赋的存在吗？”
丽塔轻声问。
“我只相信血与火。”
他简短的说。
“代价总是与希望成正比的。想要做什么，就应该把一切都放上天平衡量。”他的声音平静而轻柔：“无需付出代价的梦想，并不是梦想，充其量不过是美梦罢了。”
“做得到而想要去做，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总会有即便失去一切，也想要夺取的未来吧？”
他绿宝石般的眼瞳里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
“牺牲，是必须的。”
“……即便是德莉莎大人吗？”
不知道是不是丽塔眼花了，主教的背影，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短暂的静默，他开口了。
“是的。”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的迟疑与阴霾。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公元201X年XX月XX日，K423因西琳因子暴走，于天命极东支部圣芙蕾雅学园律者化。
次日，休伯利安号攻入天命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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